王健專訪

名琴阿瑪蒂Amati

人物週刊:馬友友用的是杜普蕾的琴,你這把阿瑪蒂好在哪裡?

王健:名琴很多,製作工藝從前和現在也差不多,只不過這把琴一直由許多著名的大提琴家在用,快400年了,好比一個人始終在做運動,渾身是肌肉,沒有一丁點肥肉。新琴做得再好,木結構的部分沒有被反覆震動過,反應就遲鈍。弓是馬尾做的,有點像人的頭髮,上面有小顆粒,會跟弦發生摩擦。震動,摩擦,就是大提琴發聲的基本原理。



人物週刊:從什麼時候開始,周圍的人或者你自己認識到你是個有音樂天賦的人?

王健:我肯定是很小就對音樂有感覺的,比方一首歌很快就能背下來、在琴上拉出來。我並不很相信遺傳,許多大師的父母都不是搞音樂的。有音樂感覺,沒有後天的開發是成不了音樂家的。熏陶很重要。小時候家裡一直在放古典音樂,我父親找人裝了一個配馬達的唱機,從磁帶廠揀一些廢棄的帶子回來,接起來聽,那種很大的磁帶現在還保留著。

人物週刊:那聲音嘶嘶拉拉不好聽吧。

王健:CD剛出來的時候,很多人覺得不好聽,就喜歡LP那種模模糊糊的感覺。這是習慣問題。我覺得CD好像一張照片,清清楚楚,百分之一百給你;LP像一幅畫,有突出和虛掉的地方——它有缺陷,但有一種味道在裡面。老唱片裡虛掉的、不真實的部分,可以讓你產生幻想。

人物週刊:馬友友回憶少年時聽杜普蕾的LP,對她五體投地,「她的演奏像馬上要跳出唱片向你撲來一樣」,你喜歡她嗎?

王健:非常喜歡。她真是一個天才,渾身都是音樂。但她30歲不到就不能拉琴了(1973年,28歲的杜普蕾因為多發性硬化症停止演奏),那時我還是小孩子,當然後來聽過她的全部唱片。我是85年出國,她是87年去世的,好像是10月19日,我在美國巡迴演出,有個朋友告訴我:杜普蕾死了。那天我永遠記得。

人物週刊:您合作過許多頂尖樂團,對哪些指揮家印象深刻?

王健:指揮裡我最崇拜的是阿巴多。有人說過,誰接了柏林愛樂,誰就是音樂皇帝。以前是卡拉揚,卡拉揚去世後就是阿巴多。七八年前,阿巴多生了一場重病,差點沒活下來,後來動大手術,差不多整個胃切除了。他生病前後,我都跟他合作過,之前當然也很棒,但他病好之後的指揮簡直神了。接近死神然後回來,他對音樂的理解比生病前要好得多得多——溫暖、慈祥、充滿對生命的熱愛,充滿感染力——完全變了,把一些沒必要的東西都扔了。

做音樂家,一輩子追求的就是這個:他的音樂越來越純粹、溫暖、高尚。這很難做到。有些音樂家一輩子都在收集垃圾,到後來越來越複雜、囉嗦、強求、古怪。

人物週刊:特別想聽聽你跟皮耶絲(Maria Joao Pires,葡萄牙女鋼琴家)和格里摩(David Grimal,法國小提琴家)的合作經歷,因為我有他們的唱片,很喜歡。

王健:啊,那我要告訴David,他一定會很開心。我們是很好的朋友,我去巴黎常找他玩。

跟皮絲斯是多年的友情。1994年我從美國轉去歐洲發展,就是因為她常邀請我跟她一起在歐洲演出。她的鋼琴演奏是我聽到的最溫暖、最動人、最虔誠的一種,那種柔美裡頭是有骨頭的:有距離,有尊嚴。她常常會拒絕演出,說「我今天沒靈感,不演了」,就這麼任性。剛到葡萄牙時住在她家,在一個農場裡,她最喜歡為朋友們演奏,點好蠟燭,大家坐在地毯上聽,她一彈就是三四個小時。啊,那幾小時真是在一個美妙的世界裡,沒有任何心煩的事,看什麼都順眼,lifeiscomplete。她是一個純音樂家,我常說她要是有我一半的事業心,影響肯定比現在大得多。

人物週刊:你說的事業心跟商業有關?

王健:對,對商業的尊重或妥協。她決不妥協。阿格裡希(阿根廷女鋼琴家)也是這樣。我發現很多女人都沒男人虛榮心強,她們把那些看得挺淡的。我誇獎她們彈奏得好,一點反應也沒有,說她菜做得好,房間佈置得漂亮,開心得不得了。生活中什麼東西重要,她們的選擇跟我們不一樣。

古典音樂是精神,流行音樂是娛樂

人物週刊:你對作曲家有偏愛麼?

王健:經過幾百年淘汰,今天能留下來的古典音樂都是好的、有價值的。作曲家各有風格,而且不是所有作曲家都給大提琴寫曲子。要說偏愛,巴赫的「六首無伴奏組曲」幾乎是所有大提琴家的寶貝,六六三十六(每首含6支曲),簡直是一份特別的禮物。我很喜歡巴赫的音樂,他的作品跟中國古典哲學和美學是相通的,比如說孔子告訴我們「怎樣做一個好人」。巴赫是個虔誠的新教徒,他那些是從教堂裡出來的音樂啊,直接跟上帝對話,有神性,表現一種非佔有的愛,一種有距離的關懷。

我在國外常常被問:中西文化相差這麼遠,你怎麼能理解古典音樂?我就回答:你錯了,你說的西方文化是美國文化、是現代概念下的文化,它跟古典音樂的世界格格不入,中國傳統文化跟古典音樂反而接近。他們才不懂古典音樂呢!

人物週刊:古典音樂對你而言是什麼?

王健:是一種審美,是對精神世界的追求。流行音樂是一種娛樂,100首裡能挑出幾首好的,其餘都是垃圾。

人物週刊:在演奏那些前人演奏過無數遍的作品時,創新會不會很難?會不會令你感到壓迫?你會為創新而創新嗎?

王健:人類到今天千萬代人,每代人都戀愛,愛上對方的那一刻的化學反應都一樣,但每一段具體的戀愛會boring(令人生厭)嗎?不會。愛上的感覺永遠是神聖的,不可替代的。小時候我可能想過刻意創新這件事,但現在我絕對不會。牽著馬走不如騎在馬背上走,逆流而上不如順水而下,音樂不能強求,應該水到渠成。在那一刻你感覺應該怎樣演奏,就怎樣演奏,不要管手法對不對,這是我的看法。

人物週刊:你這麼做,是不是很容易引起爭議?

王健:我經常被那些樂評家批評的,但我不在乎,我知道他們是錯的。

人物週刊:你覺得自己的演奏最突出的特質是什麼?

王健:我覺得我的演奏比較有歌唱性,比較適合大提琴這種樂器。每個人的風格不一樣,但最後你被觸動、渾身起雞皮疙瘩的那一刻,會忘記他是怎樣演奏的,所謂句法對不對都不重要了。我認為鑒定一種演奏好或不好,就看它能不能進入你的靈魂,讓你感動。

人物週刊:你怎麼理解音樂的表現力?

王健:人們到現在也沒研究清楚,為什麼這樣樂器配那樣樂器就好聽,為什麼加進一段和聲就美妙無比,這是理性研究不出來的。我覺得人類最偉大、最寶貴的稟賦是感性,是你計算不出、無法歸納、或者還不知道的那些東西。平時你很理性,知道自己渺小,但聽一段好的音樂,有一剎那你會突然覺得神聖,靈魂不再孤獨,那一刻你好像超出了,有些東西被打破了,但你沒法解釋。

人物週刊:音樂家都像你這麼感性嗎?聽說你看電影特別容易掉眼淚。

王健:不,很多音樂家是非常理性的。但我一直認為人類的感性比理性更珍貴。

美國讓高尚藝術走向死亡

人物週刊:你聽爵士、搖滾或電子音樂嗎?

王健:爵士我喜歡艾拉.費茲傑拉(Ella Fitzgerald),對音樂的理解,一些歌劇演員未必比得過她。一般的爵士,表現那種蕭條、放棄、回到零點,跟我的性格不太相符,聽著就不太過癮。

POPMUSIC、R&B我也聽,有些挺棒的,節奏感那麼好,但100首裡能挑出一兩首就不錯了,所以就沒那個耐心去聽。電子音樂聽得不多。流行音樂裡有太多濫竽充數的東西,泥沙俱下。

人物週刊:史特拉汶斯基說自己本應「像巴赫一樣過一種默默無聞的生活,為自己的目標和上帝定期創作」,卻不得不受到出版商、音樂節、留聲機公司、指揮家的廣告和他自己的廣告的干擾,你有類似的煩惱嗎?

王健:美國的崛起為藝術文化敲響了喪鐘,是高尚藝術走向死亡的起點。美國社會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,似乎也是惟一一個十足的金錢社會和商業社會。任何人類產品,包括精神的,都要迎合大眾,為他們服務,因為要賺盡可能多的錢,就必須照顧大眾口味,這是很可怕的事。好萊塢是有能力拍出精神境界很高的電影的,但它不能也不願意那樣做。

人物週刊:我們現在不也在走這條路麼?

王健:這很可怕,很危險。現在全世界都跟美國學,所有東西都得賣給金字塔底部的人,一切都得符合商業原則,就沒有高尚文化了。斯特拉文斯基說得太好了,我還以為就我們在抱怨呢。巴赫那個年代,他不用考慮賺錢,就負責照顧好人的精神。李白、杜甫要在街頭賣詩謀生,我們還有好詩麼?要是他們當也上百家講壇,我們早沒戲了!

人物週刊:看來你有強烈的精英意識。

王健:你可以這麼說。人生來都是無知的,你得經過努力才能變成精英。商業沒有錯,做個老百姓也沒什麼不好,但不能鼓勵大家都做一輩子傻蛋,這是不可以的!這樣社會會變得越來越沒有質量,創造力萎縮,大家苟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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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摘自南方週刊
http://magazine.sina.com.tw/southernpeopleweekly/20080415/2008-04-14/ba51047.shtm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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